飞虎队老兵的名字叫“美国”

静下来的时候,回忆就象潮水般的汹涌而来,说起来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记得那是1993年春天里的一个美好的日子,阳光明媚百花盛开,天空湛蓝飘着朵朵白云,当时我在波士顿长木医学中心的超声诊断科工作,上午快下班前,我接诊了一位七十来岁的白人病人,当我翻开他的病历一瞧他的名字不禁一楞又一乐,太意外了,他的名字令人印象深刻,竟然是「America Delzaper」 !是的,他的first name 名就叫美国,当时我已经在美国医院工作三年多、此后又在此领域的职业生涯近30年中检查约5万名超声波病人,他是唯一叫这个名字的。当时我不免好奇,就趁着核对姓名年龄时,仔细地打量着他,只见他个头在美国男人中属于中等偏胖,头发花白但挺茂盛,鼻梁高挺,两眼熠熠发光,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还是步履强健满面红光。我不禁多说了句话赞他名字有意义,还询问这名字来源,他说自己出生于尼加拉瀑布附近村镇,那儿村民爱国,喜欢给孩子起譬如「美国」、「爱国者」、「希望」这类名字。

美国先生是来咱科定期复查腹主动脉的状况,检查完毕他没有马上离开却与我答讪,突然他定神看向我问我「你是中国人吗?」

还没等我回答,他突然冒出一句字正腔圆的「您好,谢谢您!」

接下来他告诉我,他在四十年代曾作为陈纳德将军统领的“美国驻华空军特遣队”(即飞虎队)的地勤人员在昆明机场服役近两年,管“迫击炮”!就是当地勤部队里的炮兵!

这老先生很风趣又健谈,刚好他是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就提议跟我一起去医院楼下的咖啡厅吃个简单午饭。我欣然同意,我们医院提倡待病人如春天般的温暖,乐见医患关系亲如一家。我们有一个小时的午歺时间,于是我就生平第一次跟我的病人一起吃饭唠嗑。

我们一边吃三明治喝冰镇可乐,一边谈各自的家庭情况,就像是认识多年的忘年交。美国先生说话时喜欢盯着我的眼睛,他问我知道陈纳德将军和他的飞虎队吗?

「当然!」我答道:「他在中国家喻户晓,他的飞虎队在抗日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

美国先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相片,竟然是陈纳德将军威风凛凛的穿空军飞行员戎装照!

「这张照片我随身带着五十几年了,是将军当年送给我的!」

「还有这张……」他又抽出一张已经磨损的黑白照片,是一个年轻的炮手与风尘扑扑的将军一起蹲在战地上,将军还叨着烟斗,与炮手在切磋着什么。

「这就是我呀,你看将军多么平易近人!我的伙伴们说他是离上帝最近的人!」

美国先生接着告诉我:陈纳德将军当年是如何的睿智英武并且爱兵如子,既严厉威慑又有慈祥仁爱之心,他有高度的正义感、同情心,和鲜明的个性,勇敢而不鲁莽,坚韧而不固执,令人望而生畏实则平易可亲,他热爱工作,热爱真理,热爱他所从事的航空事业,他深褐色的大眼睛透着坚毅的目光,轮廓分明的下巴露出倔强的个性特征。说到这儿,美国先生突然把椅子搬近我身边,露出狡黠的笑容:「我蹲在将军身边时,看见他脸皮皱皱的,还有好多个麻子!」

「他长得老皮脸,我们在背后都叫他‘old man’,老家伙也是老长官的意思!」

「哈哈,不怕被他知道了报复?」我笑喷了!

「啊不,他是个好将军!」

「他那时已经50多岁了,称不上倜傥漂亮,但他精神凿铄,身体健壮,博学多才,魅力无限。见到他那明亮的眼神、坚毅的嘴巴、果断的下颚都能给士兵们定海神针般的力量!他是空军将军,也是飞行教官,几十年坐在驾驶舱内,千百次飞行,机盖敞蓬、风霜雨雪使他的面孔饱经风霜,而且变得耳聋;但这是一副战斗者的面孔,流露出智慧、刚毅、极富阳刚之气的面孔,充满巨大的感召力!「

美国先生指着他与将军的合照,又绘声绘影地说起那次陈纳德将军到他们地勤阵地来的情形……

夜色深沉,巫家坝机场的战火已经暂时平息。天边残留的硝烟映照出火红色的余晖,地面上满是炮弹碎片与泥土的气味。机坪边,疲惫的飞虎队士兵、迫击炮手和机务兵聚集在简易的帐篷和油桶篝火旁。

美国先生当年只有21岁,是陈纳德将军招募来的地勤兵,受训成为迫击炮手。当天他参加了用炮火封锁机场,不让日军飞机靠近的战斗。黄昏时分战斗结束了,他疲惫地坐在泥地上,手还沾着油渍血迹与尘土,偶尔抬头望向远处,哇!走来的那抹熟悉的身影是陈纳德将军,他穿着磨旧的飞行夹克,嘴里叼着一支烟斗,烟斗的火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忽明忽暗,脚步轻快而坚定,目光锐利却很慈祥,作为将军他并不只高高在上地坐在指挥部, 他经常来到飞行员和地勤兵之间。他喜欢蹲在炮位旁,用手指在泥地上画射界示意图,指导他们如何发射炮弹如何防守。

他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环视了一圈,朗声说:「今天大家做得很好,每个人都发挥了作用!」

美国先生在那天战斗中因为紧张装弹失误,炮弹差点卡壳。陈纳德居然知道了,这时走来蹲在他旁边,拍拍他肩膀,鼓励道:「战斗中要冷静,别怕,把炮弹打出去!」 那一刻,随队摄影师不失时机地拍下相片,定格了永恒。

小炮手心中忽然明白,将军不是高高在上的指挥官,而是与士兵同呼吸共命运的人,他冷静坚毅的军人风度鼓舞了小炮手,他是带领飞虎队击落日本敌机,打败侵略者的指挥官和引路人。

从此他把这两张相片夹在钱包里,随身携带了半个世纪!

我们一直用英语交流,这时美国先生口中忽然吐出三个字「迫击炮」!咬字清晰声调准确!那一脸的深情回忆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是多少怀念那峥嵘的战斗岁月!当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离开昆明也快五十年了,但是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迫击炮」这三个字的中文普通话发音,他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这是他除了「你好,谢谢」之外唯一记得的中文了!

美国先生对飞虎队的历史如数家珍,娓娓道来:飞虎队是在1941年由美国向中国提供100架P-40B战斧式战斗机,由退役少校陈纳德组建包含90名飞行员与150名地勤人员的志愿航空队。该部队因采用飞虎队徽得名,1941年8月于缅甸完成训练后,编成三个中队分别进驻昆明与仰光实施战略部署。 1941年12月20日首战击退日军空袭编队,以零损失击落9架敌机。此次空战是飞虎队在华首秀,其机头绘有鲨鱼嘴的P-40战机以凌厉姿态重创日机,由此确立了「飞虎」威名,陈纳德领导飞虎队不断取得对日空战重大胜利。此后于1943年3月飞虎队编入美国陆军14航空中队,仍由陈纳德指挥,与日军空战频繁,战绩辉煌,在实战中,用陈纳德战术思想武装的飞虎队曾创下每损失一架美国飞机,换取击落十架日军飞机的惊人纪录。仅从1944年11月到1945年5月15日半年间,十四航空队战斗中击毁敌机1634架,而美军只损失16架飞机。到抗战胜利的1945年8月15日,一共击落日机2500多架。陈纳德因战功累累在几年中晋升为少将,战后回到美国,在1958年7月27日逝世前两天被美国总统和军方晋升为中将。

美国先生很骄傲自己是飞虎队地勤人员之一,而且是「开迫击炮」的! 迫击炮在飞虎队机场部署主要用于近距离地面防御,在日军突袭或空降威胁时,迫击炮阵地用于反登陆、反突袭作战。

虽然他没有直接亲自击落过日机,但我还是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他是英雄的飞虎队成员,对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的胜利尽了一份力量,立下了汗马功劳。

美国先生还说他见过陈纳德将军的年轻中国夫人陈香梅,「 那真是英雄美人,神仙眷侣!」

我听说过陈纳德将军和陈香梅女士的爱情传奇,还读过陈香梅的畅售书「一千个春天」自叙两人的恋爱与婚姻,这对年龄相差32岁的异国情侣无视文化差异、舆论压力与战乱背景,两人的坚定选择证明了「爱情无关国籍与年龄」,几十年前这桩跨国跨代婚姻成为中美民间友谊的象征。他们的婚姻不仅是个人情感的升华,更在历史洪流中彰显了「战火中的浪漫」与「乱世里的相守」。 1958年陈纳德将军65岁时因肺癌逝世后,陈香梅带着两个年幼女儿到美国,守寡整整60年,于2018年去世,享年94岁。她不但独力抚养女儿们,自己还成了女政治家,她曾担任美国国际合作委员会主席,并成为首位在白宫任职的华裔女性。她长期担任美国总统特使,频繁参与中美交流活动,成为两国间可信赖的和平使者和重要桥梁,对中美建交作出重大贡献……

我刚刚简要地表达自己对陈纳德与陈香梅的钦佩,美国先生的嘴角却浮起了一抹「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 嗯!我告诉你,陈香梅的姐姐陈静怡是我们飞虎队的护士,还帮我的伤口换过几次药,她们姐妹俩都非常漂亮!」

这美国先生啥都知道,还很喜欢八卦,记忆力好得惊人!

美国先生还告诉我:当时美军俱乐部在周末常与昆明当地村镇联欢,他认识的一个村姑很漂亮,心灵手巧,很会绣枕套被面,他非常喜欢。

我的好奇心大发,正想窥探他与村姑间的可能的浪漫故事,美国先生眨眨眼睛:「没有啦,我当兵前就有高中甜心喽!在家等我呢!」

但他还是透露了:「 那姑娘当时才十七岁,名字叫很像是Lotus ,中文叫「脸华」吧? 」 美国先生竭尽全力地回忆着,怪腔怪调地量复着「脸华」,

「我猜是莲花!」我试着纠正他,

「喔是叫莲花!」

美国先生讲莲花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梳着一条垂到腰部的大辫子,长得水灵灵的,会讲几句日常英语口语,有时会挎着竹篮,里面装些自己包的粽子、蒸的馒头、煮鸡蛋、炒的花生豆子等零食来卖给地勤的小伙子们。一来二去的他们熟了,年轻的美国先生喜欢上了女孩,常会送些小礼品给莲花,如美国口香糖、巧克力、罐头什么的,但因为自己有未婚妻,只把她当中国妹妹看待,没有擦出感情火花。莲花心灵手巧会绣花,有次带来几个手工绣品,他​​马上就喜欢上一件飞龙坐垫绣,买了下来,退伍后带回美国,保存了快五十年。

老头儿满面红光,风趣又健谈,谈兴正浓时我要回去上班了,分手时他向我要了电话号码,告诉我三个月后要复查了再找我。

果然后来每隔三个月他来检查就指定找我,检查完中午又必约我一起午歺,但他不会请客,而是严格落实轮流付歺费AA制,每次他都预先来电话并告诉我这回是「my turn or your turn」 即这次午饭该轮到谁付钱。中国人的“亲兄弟明算账”算是在这美国老哥儿身上应验了,咱也活生生地学到了老美的金钱观。

美国先生虽然曾是武夫,但我认识他时的晚年却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每次和他前往歺馆吃饭的路上,他都要我走在他的里侧,确定我在人行道上而不在马路上走。 「男人要保护女人!」这是他的口头禅。

记得很清楚,他还邀请我们一家去他郊区的漂亮房子作客,彼时他夫人已过世,唯一的女儿是海军陆战队退役,结婚了在外地工作。记得当时招待我们非常丰盛的午餐,还在他家后院照了几张相片。过了几天他寄来一张他的镇报「Westwood Journal」 ,上面登了一篇由本地记者采写的「when the west meet east」 当西方遇见东方,讲述了他当空军地勤人员在中国服役的历史,他与我及家人的邂逅,我们造访他家的故事。嘿,这美国先生还挺把他在中国服役的历史及与中国人的交往当作一回事的!

我女儿当时10岁左右,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似乎天文地理历史文化无一不知道,跟他谈得很是开心。他要了女儿的照片,也夹在钱包里,逢人就秀说是中国孙女。

这样每三个月见一面地过了四年多到1997年秋季,我因侍母病回国一个多月,回来上班时,科里同事讲America Delzaper 先生突发急症已经病入膏肓,正在医院里的临终安养院里。我赶紧去看望他,可是他已不能说话,悲伤的眼里闪着泪光,我强忍悲痛握着他的手说些宽慰的话,说会常来看他……

没想到这就是永别了,过了两天他静静地离别人世,到天上与他的妻子团聚了。

过了几周,他的女儿给我电话留言,说是感谢我们一家在他最后几年的岁月中给他的陪伴与快乐,使他的生命more bearable ,大约能译成生命更多彩吧!

我们没见过他的女儿,听声音极温婉,过了几天,她还给我寄了个手绣丝绸靠枕套做纪念,我至今保存着。他女儿说这是她爸爸临终交代留赠给我的,是上世纪40年代从昆明带回来的。我知道这就是村姑莲花当年千针万线手绣的杰作,如今传到我手里,我反复抚摸着,仔细观察着这件珍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珍贵物品,这是一件手工刺绣缝制的极其精美的龙戏珠图案的方形背垫套,此件刺绣图案的设计的飞龙栩栩如生,配色非常精妙,那是用富贵紫的丝绸为面料,底衬是黄花绸子,边缘滚着米黄色绛边,图案中一条金橙红交错的长龙翻腾云海,追逐一枚流焰珠火。飞龙的鳞甲闪烁着光泽,龙须凌空张扬,仿佛仍在战火与云霄之间穿梭。这件作品做工精良,绣线细密而不失灵动,浑然天成,美不胜收!

这件古董级艺术品在我家保存至今已有30年了,也就是说已经问世80多年了,但式样却毫不过时,那只飞龙动态灵活强劲,仿佛随时要从画布上腾空而出。我常想如果哪天知道有二战老兵遗物博物馆,必定捐赠,很有些历史意义,当会是一件珍贵馆藏文物!再则如果我不是这样的对商业一无所知,或许可以找到义乌商城的手工作坊来复至这件80多年前抗战时期的飞龙刺绣,飞龙与飞虎相得益彰,这意义深远的图腾,是中美人民并肩作战的纪念品,说不定值此抗战80周年纪念日,能够大大火爆一把?

现在它静静的放在我的书房一角,每每看到,总搅起对一个二战老兵的记忆与敬意,还有他对中国人民的真诚友谊的感念。

我常常想:历史从不只是冰冷的数字与战报,它也藏在人与人之间的记忆与情谊中。飞虎队不只是空中的战士,更是桥接中美人民友情的先行者,老兵「美国」先生的故事揭示了一段段看似微不足道的平凡往事,其实正是战争时代中最有温度的人性见证。

或许,真正的和平,不仅是枪炮的沉寂,更是人心里对彼此命运的体谅与尊重。愿老兵的故事长存于人们的记忆中,也愿世界多一些理解,少一些战火。

让我们记住这平凡而伟大的美国人,他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是飞虎队老兵,他的名字是America Delzaper 美国先生!

永别了,美国先生!

杜惠玲写于2025年8月18日,青岛

(本文繁体版登载于《香港文學》杂志2025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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