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时光荏苒，二十多年前秋季平常的一天，秋高氣爽心情舒坦。彼時我在哈佛医学院附属迪肯尼斯医院超声科工作二年多了。
与 BIDMC 超声波科主任 Kane （左一）合影，Dr.Kane 是世界知名超声诊断专家。
那天病人不多，我正在电脑上整理病人资料，突然听见门口有点骚动，黑人女秘书Babara原本都是不拘言笑、雷打不动坐在接待室里，那回却满面春风地引着一群人，推着一个轮椅上的病人向我的诊室走来。好大的驾势！只见四个彪形大汉前后左右簇拥着轮椅上的一个中年妇女，紧跟着Babara的是一个身材欣长，外表十分俊朗的阿拉伯青年，操一口中东口音的流利英文，其余的都不会英语。
我的诊室容不下这么多人，就问青年谁是关键的家属可随伴病人进入，其他人均需在门外等。青年答：“我是她的侄儿也是翻译，其他四个都是保鏢，我进来陪姑母！”
于是我就协助青年把病人的轮椅推进诊室，让她躺上诊床准备扫描。检查前需核实病人信息，对完姓名年龄，因好奇为啥跟这么多保镖，就顺口问病人的职业，她侄儿讲“姑母不需要工作，她是公主，是我們法赫德国王的妹妹！”哦！我这辈子从来见过真公主，而且是近在咫尺，等着我来检查她的身体！不由得就定睛多看她几眼，只见她中年以上的年纪、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裹着艳丽的彩色头巾，戴着名贵的宝石珍珠类项练与耳环，安安静静的邻家大妈样，五官端正精致，但面色枯槁，被病痛折磨得看过去就是个普通的黄脸婆。显然她很温和婉约，风度懦雅，通过侄儿的翻译，她非常配合我的指令，深呼吸、屏住呼吸，翻过身、转卧位、正卧、倒臥、坐起、左右侧卧、立位……一丝不荀，一声不吭，真是个好病人！其间她侄儿告诉我，公主病重多年，需要每年从沙特过来美国复查并治疗，美国的顶级医院中，她们皇室只认定我们这家医院，医生水平一流而且器官移植团队也是世界首屈一指的。
不多时检查完毕，我协助那侄子扶公主下床坐上轮椅，侄子正准备把公主推向门口，公主笑着开口讲“Thank you!”,（原来她会讲简单英语），我也含笑回You are welcome！突然公主示意侄儿停下，她从随身小包里取出几张美钞，卷了给侄子递给我，当时我猝不及防，条件反射马上推回去，心想咱医务人员可不能拿小费呀！霎时气氛有些凝重了，公主脸上表情有点惊讶和不乐，侄子拿钱的手更是摊在那儿不知所措。我说了拜拜，就返回诊室仪器旁准备接诊下一个病人。
由于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午休时正好大家都在前台，我就讲了“奇遇”，却发现大家表情都有些小尴尬，没人赞扬我的“大义凛然拒腐蚀”，只有肯特主任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沙特公主的钱太多了，几百美元对她不如一美分啦！”我听了似乎明白了什么！
事后Barbara向我透露，沙特公主每年都来住院一段，为人慷慨大方，对医院所有为她服務的人员見面即发小費，一視同仁雨露均沾，大概她从未被拒絕过吧！那么看来反倒是我让她尴尬与不快了？可能我太单纯没心机了？咱在中国大陆省级医院工作了十余年从未遇过病人塞小费（我1988年来美国，彼时中国红包文化尚未流行），算是老革命遇上新问题啦！但我已经了解到了情况，吃了定心丸了。也许我该入乡随俗，头脑里不禁想起老中爱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怪不得为公主服务的前台秘书、打杂工人乃至科里的医生护士技师个个都满面春风喜气洋洋的。我又想到“法不责众”“随大流”“melting pot”（熔炉）等等乱七八糟的思绪，我心里似乎有底了！
又过了一周，公主又来超声室复检了，这回是更复杂的彩色多普勒查双肾动脉静脉血流，我是这方面的专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刚巧她一大帮人前呼后拥的进来时，我又是唯一在等候病人的诊断师，于是驾轻就熟顺理成章地为她做完检查，在协助她坐上轮椅后，公主微笑着对我说“Good girl, thanks so much!”(好姑娘，谢谢你！)同時张开双臂拥抱我，我自然也与她礼貌地相拥，只見公主迅速掏出一卷美鈔，不容分說敏捷地塞进我的白大褂上衣口袋！同时公主含笑慈祥地对我说“Please take it”（请收下吧）。我心里顿时如涌入一股暖流，啊，公主如此表达感谢与厚爱，咱也不忍拂其好意，恭敬不如从命吧！也就不再推脱，即以双手合十回谢，公主露出满意欣慰的笑容，我想她终于不用困惑为什么这中国女孩不收小费。呵呵！展开钞票一看，咱是头回得个二百元簇新的美元小费，还是开心的，当晚就帶上先生与女儿，到波士頓市中心一家高档餐厅“下巴走操”大快朵颐了！
美国的歺饮旅游业流行小费文化，意在给低收入员工补偿，同时消费者也体现慈善心怀。但医务人员不在此例，可能因为“高薪养廉”吧，收入中没有小费，也从未见过听过索要红包之事。因为我们起码也是中产阶层。但是超上流阶层的病人如王公巨富，还是会为了表达谢意，习惯性派发红包，不知道这约定俗成了多长时间？但是不久以后，医院出台了新规则，郑重向全体员工发了伊妹儿，规定所有员工不得收受病人钱物一次多于价值20美元，受邀赴宴平均每人也不超20美元！也算廉政教育吧！从此以后，大红包小费成了绝唱！其实我此后还收到过病人送的巧克力、鲜花、致谢卡片和书刊，当然价值都低于20美元，有几次也有非常满意我给她们的胎儿照了动态美照的准爸妈，硬塞给我20元现金的。这样小额礼物好，真不在乎钱财，感念的是病人的真心致谢与肯定，我很开心与自豪！
值得一提的是有些病人表示感谢的方式不是钱物，而是写感谢信给医院和科室主任，衷心感谢我的工作质量和态度，记得有位西裔女病人来检查肾脏，让我称她博士，原来她年过40，上个月刚通过西方文学博士毕业答辩，特别骄傲，检查中一直快言快语的介绍自己的学业和成就，当然也对自己的病情惴惴不安，我检查完后建议她也查一下妇科。结果她一个多月后写来妙笔生花的感谢信给院长和科主任，说我的专业知识帮助她查出了多年未解的疾病，盛赞之余，直接建议给我涨工资！肯特主任收到信很高兴，说我给科室长脸，因为美国医院非常重视医患关系，好的反馈使医院更有竞争力！当然我当年得到了额外的多涨一级工资，还是很受用！
在美国波士顿地区的几家顶级医院先后工作26年，从未见过医闹，更多的是医护人员待病患如久违的亲人，问寒问暖、宾至如归、尽力救治病人，而病人也对医务人员尊重爱戴、感激有加，互相之间彬彬有礼、你侬我侬、友善和谐，我想这是一个文明世界的普世价值的体现，是种族溶合的盛世景观吧！
2022年1月于洛杉矶
（BIDMC 超声波科全体医技人员合影，右后三为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