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惠玲
波士顿市里有一条街道叫Longwood Avenue, 十字交叉着另一条路叫Brookline Avenue, 两条路方圆五百米聚集着七八家全美国甚至是全世界的最顶级的医院、医学院和药学院，此地段又有个名称叫Longwood Medical Center , 长木医疗中心。我在其中的三家医院都工作过，不，是两家！第一家是儿童医院工作了近一年，后二家贝丝以色列医院和新英格兰迪肯尼斯医院于1997年合併成了BIDMC 医疗中心。我原先应聘开始工作的医院是后者，但合并后要轮转到前者去受训，因为贝丝以色列医院(简称贝丝医院）超声科主要是检查妇产科病人以及做各种介入小手术，而新英格兰迪肯尼斯医院（简称新英格兰医院）却检查除妇产科以外的所有病症。检查超声妇产科是要另考执照的，我们科当时五个诊断师，却只有我已经考到了妇产科超声诊断的执照。所以两院合并后，我就首先被派往斜对面街道的前贝丝医院轮转培训。贝丝医院超声科规模要大上三四倍，分门诊与病房两处，人员近二十个，科主任是英国藉医生考林麦卡锡。只要一想起职场往事，他的形象就宛如站在我面前一样真切。他是一个非常随和开朗又幽默健谈的英国绅士，全科人从医生到清洁工都直呼他的名字考林，而不是象惯常称职高权重、德高望重的主任一样称为麦卡锡医生。考林长得精瘦而又活力满满，每早骑着自行车上班，通常戴着鲜橙色的椭圆形硬壳自行车帽，穿着鲜黄色冲锋衣（防雨夹克衫），在医疗大楼下扣好自行车，上楼把行头脱下挂在办公室，穿上白大褂就与大家打招呼，今天天气哈哈哈哈一番，然后开始了一天紧张的工作。只见他顶着一头浅棕色的稀疏乱发，清癯的脸上镶嵌着一对神采熠熠的蓝眼晴，刀削样的高鼻子加上尖下巴，一口浓重的英国腔的英语特别悦耳，一付聪明绝顶的模样，任谁见了都难忘。我刚到科室，被指派跟随他做各种procedures 超声波引导下的穿刺引流活检等小手术的助手。他见了我一楞，没多问我个人信息，就开始介绍各种小手术的准备和实施注意事项，让我跟着他打下手就行。他的亲切随和打消了我初进陌生职场的紧张心理。
其实我是见过考林的，而且他是我初入求职市场的一个贵人一个恩人，那是在之前的七八年，我刚考过RDMS（美国注册医学超声诊断师）执照，急着找工作，但是毫无美国工作经验怎么办？刚好我打工的那家女主人在以色列医院工作，就央求她帮我联系去超声科参观学习，于是我有幸跟着考林当了一天观察员，当时他对中国的几年前的风波、改革开放等饶有兴致，也是第一次见到从大陆来的搞超声诊断的同行，我们聊得很开心深入，他对我的知识面和诊断能力也颇认同。不久之后有人告诉我，找工作最好有业界名人推荐信，于是我象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忐忑不安地去以色列医院找他写推荐信，前台打电话给他说有人找，过了好久他才出来，原来正在给病人做小手术，我厚着脸皮说了来意，没想到他爽快答应，让我等他抽空就写，过了个把小时他拿了草稿出来，让秘书用医院的红头信笺，带着哈佛大学医学院名号的纸打印出来给我，哈，别提多漂亮了！我高兴极了。那天考林是在接连不断的小手术间隙中抓紧时间给我写推荐信的，用了不少溢美之词推荐一个他并不很熟悉的中国人，为我在美国开始专业生涯铺平道路。他本来可以婉拒的，但他却欣然在当天就给了我非常powerful 强有力的推荐信，他该是有怎样的大爱胸怀！多年来我一直感念在心，可惜嘴拙，一直没有当面对他说过谢谢，他也似乎忘了这回事。后来听说他早年从伦敦到波士顿做住院医生，跟移民局纠缠几年才办下美国公民身份，所以对专业人士的外国移民特别同情支持，愿意伸出援手，应该是感同深受而欣然助人为乐吧！考林在波士顿乃至麻省妇产科超声界都是赫赫有名的，他特别擅长疑难胎儿畸形的诊断，手特别巧，尤其是做羊水穿刺、胎内小手术都是业内一流，他同时也精于人体各脏器的病理穿刺和介入治疗，所以本地超声界都风闻其名。我的简历附上他的推荐信应该是加分不少，可能也因此能够得到面试机会。认识他并得到他的帮助，是我的极大幸运！但是他施恩不求报，甚至都记不得这回事了，也可能是怕我尴尬而故意不提，这才是美德！
那天做的第一台小手术是肝癌晚期腹水引流，一看病历是对面哈佛大学医学院的中国留学生小马，三十来岁，在实验室做科研五六年了，个把月前突然腹痛难忍，在肝区摸着一个大硬块，紧急看了医生做了各种检查后发现是晚期肝癌，已经转移了，随后疼痛加剧、黄疸加深，腹涨如鼓无法躺平，只好住院治疗，隔几天抽一次腹水减轻症状。我看着骨瘦如柴的小马，为他心痛至极。这边考林一边准备做引流，一边亲切微笑着与小马交谈，问他的病情,今天感觉如何等等，很顺利地抽完几大瓶浅血色的腹水，小马感觉轻松多了，脸上有了些凄惨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能看我是中国人，就用中文和我聊天。这边考林安慰了小马几声，忙去写报告了。小马告诉我了他的噩运，原来他是在哈佛医学院做博士后，老板挺严厉，工作没日没夜做不完，又正在申请绿卡，更是加班加点无怨无悔地泡在实验室，从来没正点吃饭，什么地方都没去玩过，又仗着年轻，从来不去年检看医生，老婆在外州念硕士，还不知道他的病情这么严重，上海父母正在加急申请赴美签证……然后讲这考林医生态度和技术都真的很好，要我去问他一下，看架势这病老抽水能撑多久？于是我去找考林问他的看法。考林走回诊室，诚挚地看着小马：“你最好跟你的医生好好讨论，但我认为你需要抽腹水的间隔时间会越来越短，水会越抽越多，不久你就会更难受了。赶紧叫你太太和家人来陪你。如果你遗憾没去过迪斯尼乐园，下次我帮你一抽完水，如果身体还撑得住，马上去玩一趟，如果想念故乡，还是回家吧！” 这推心置腹为小马着想的话语，听得我不禁心酸动容，小马频频点头。过了几天，小马又来抽腹水，身边簇拥着太太和老父老母，他仍旧憔悴，但精神状态好多了，告诉我们，他的医生已经同意，抽完水可以出院跟家人去迪斯尼玩二天，然后坐飞机回中国，考林特别交代他要多买一张机票，可以躺下休息，也要向医生要止痛药，并且要联系好上海的医院，一下机直接去检查住院。看到考林如对家人一样地絮絮叨叨交代注意事项，感动于他对病人的关爱，也为小马在悲哀的同时有一丝丝庆幸能遇到这么关心他的医生。后来听他的同事讲，小马坐着轮椅，回光返照地在迪斯尼尽兴玩了两天，当然没法玩上天入地的惊险节目，但他圆了一个小小的梦，在美国旅游了，看到米老鼠一家了（上海直到2015年6月才开园）！回到上海一个多月后平静地在亲人环绕中离开人世！呜乎哀哉！可怜的壮志未酬却梦断美利坚的小马，在天堂二十多年了，别来无恙？
考林做超声引导下的用细针抽取甲状腺组织的小手术也是一绝，他发现人体对在脖子上的针刺痛感不敏感，经过许多试验，他发明了不用局麻直接用细针抽取的方法，因打麻药的针头粗，针扎进推药又拔出，病人已经感到痛了，而如果用极细的针头直接抽取病人却并无大痛感，而且还少了一次打麻药的疼痛。他想病人之所想，穿刺手术做的炉火纯青，不用助手，自己两只手并用，一气呵成超声引导和穿刺，做得很漂亮，很多甲状腺医生都喜欢与他合作。我自己后来也发现右甲状腺有个结节，也是考林给我做的穿刺，原来心里很紧张，但考林一边温言细语地安慰，一边在甲状腺上麻利地抽取样本，还没感觉到刺痛就结束了，要说是妙手神医，考林算一个！
考林对妇产科超声波检查技术尤其精通，每个疑难病例他都要亲手检查后作出诊断，然后制成幻灯片在每月一次的全科午歺会上宣读并讨论。他是哈佛医学院的临床教授，带教老师，经常有一大拨放射科医学生来听讲。午餐经常是他自掏腰包买的泰国歺厅的海鲜鸡肉面条，大家一边大饱口福，一边增加知识，很是开心，考林与学生和手下员工们的关系十分密切融恰。他也很有病人缘，很多病人都指名要他检查，一来他的技术有口皆碑，二来他见人八分笑，见病人如亲友，认真检查之余，还会寒喧问候，时而插科打诨，搞得来诊病患者如沐春风。他还会给孕妇腹中胎儿起名字，英国口音加上诙谐幽默口吻，又常免费送给孕妈们未出生宝宝的倩照，他的诊室常常是欢声笑语不断。他有二儿一女，可能是实在喜欢超声波诊断工作，他在女儿从美术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不顺心时，劝她去上了超声波学校，后来还到本院来实习，我还带了她一阵子。人家在医院里不叫爸爸，也随我们口口声声称考林呢！
考林是个好医生，但首先是个接地气的好人，与他一起工作，我不但学到技术，也学习了做人。前年听说他退休了，去年春天一位原同事突然群发伊妹儿，说是在郊区的哈佛植物园碰到考林了，他依然穿着那件鲜黄的冲锋衣，在给游客们当导游呢！依然不见老，还是笑口常开，幽默风趣，在花树间荡漾，用浓重的英国口音给一群群络绎不绝的游客讲解各种神奇的植物……哈哈考林，这是你退休后的新爱好新职业吗？有趣的人幸福的人生，祝福你！读者若去植物园可能会碰到他，记得代我问一声好！
原载《文学城》：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80263/202304/11724.html
【评论】
李统铨2023-04-14 06:03:03
一个真正杰出的医生，他不但要有高超的学术上和医术上的造诣，而且有深刻的睿智、广阔的人文视野和丰富的同情心。考林医生正是这样德艺双馨的医师！他为人谦逊，善待同事，关怀患者。在小马身患绝症去日无多的日子里，他耐心地治疗并贴心地安慰病人，还鼓励他去实现人生的最后一次梦想－游玩迪斯尼乐园。大爱无疆啊！惟愿好人一生平安！
清漪园2023-04-14 05:57:04
世上因为有了这样的好人，才让我们感到人间值得。英国有不少人在美国读书学习，大多学完就回英国，像考林这样的留在美国行医的不知多不多？在英国当医生钱肯定不如在美国挣得多，但能够轻松不少，因为有全民医疗保险做后盾，行医风险少很多。